春天的事春天一定要安排一次长途骑行

梁东方

头一天骑车大约七八十公里，早晨睡到自然醒，比平常多睡了一个小时，身体略略酸痛，身心舒适，自感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在紧张的修复，麻酥酥的很好受。这是运动量达到或者超过了平常所需的状态，也就说明一向以来的运动量都没有怎么达标的事实。

在一向运动量都不这么达标的日常状态里，偶尔这样达标一次，让人有生命尽情尽兴的酣畅痛快，很有成就感，好像做了什么大事并且立竿见影有了成绩一样。运动的确是一种最简便的获幸福感的方式。

关键是春天里的骑行绝非简单的运动，它更是一种审美。这样的审美性质的运动，机会窗口总是稍纵即逝，因为这事那事少有错过，花儿就落了，树就绿得深了，春天就已经结束。

春天里一定要安排一两次长途骑行，只有长途骑行中对大地上的春光的漫长浏览，只有长途骑行的适度疲惫，才能彻底释放人在春天里要遨游的情绪，才能收获在又一个人生的春天里对大自然的观赏探索的果实，才能享受天地人互相之间在又一个轮回中的广袤还兼细腻的互文关系。

长途骑行不能是赶路式的，一定是悠闲的，可以随时停下来的。骑车的妙处既有带着节奏感的风驰电掣，也一定要有随时停止以厕身风景的快捷方便。在有意思的地方站一站，坐下来休息休息，体会体会，观赏观赏，写写笔记，吃点东西，喝点水，沐浴一下其他大多数交通方式都不能有的角度、的自由自在，才是将骑行的优势全部发挥了出来。

长途骑行在过去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曾经在春天骑车回狼牙山脚下去看望姥姥姥爷，山野上物质匮乏的寂寞里，春天居然是那么一尘不染；曾经骑车沿着春天的易北河一直走到入海口，在凛凛的春风里露宿异国他乡的北海沙滩；曾经专门坐了火车去骑行春天的富春江，江南的山水之间历史痕迹和现实的山水，都令人难以忘记。这些春天的骑车旅程，多少年过去了，所有的路程和路程上的所见所闻也还历历在目。

那时候不存在道路设卡拦截的事情，现在疫情防控期间，这样的情形就成了家常便饭，有的卡口有核酸是可以通过的，有的则不能。这使得更愿意走小路不愿意走大路的长途骑行变得艰难，甚至干脆不能实现。所以在这个春天里，能在本地行政区划之内骑车跑上几十公里也就已经算是长途骑行了。

在有限的范围内，骑车走过的路，往往都是以前走过的，但是在春天里再走还是会有新的收获。这是一次春天的巡礼，它只属于你自己，也只对你自己有意义，却总觉着这其实是四季对人、对所有人的一种带有召唤意味的展示；你只有参与到这样的展示与巡礼中去了，才符合天地之道，才没有辜负又一个春天里的美妙。

你要尽量多走一些地方，尽量将每一个地方的春天都看到。它们尽管相似却又绝对不一样，每一个地方都有只属于那个地方的春天的模样。那些模样总是能令人惊喜，令人觉着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人间的春天，各个相似各个不同，妙就妙在怎么样用各个不同表现出各个相似来。这不是谁的有意安排，而纯粹是大自然的布局，是人与大自然的必然关系方式中事出偶然的存在。

即使偏僻的道路上也是难免车辆川流不息的，只是再少另外一个骑车人。至少是骑电动车不费力地一闪而过，已经是大地交通的普遍现象。这样尽量走田野上的小路就成了一种很自然的路径选择。在小路上也更能看到春天那些不怎么被打扰的样子。

一株盛开的桃树立在墙角，一树甜蜜的泡桐覆盖着胡同上面的天空，密集的海棠枝条下坠散发着悠远的馥郁芬芳。道路在大地上辗转，麦田在没有护道树的两侧无限延伸，麦子的碧绿和清凉填补了没有树木的干燥。田野中，这里那里升起烧掉去年杂草的青烟，挥动锄头的人默默地在阳光下的春风里长久地劳作，烟雾偶尔飘过他们的身旁，掩映了一下，又快速飘散，像是电影镜头里做出来的置景效果。

一条被整治过的河，河边是不受交通管制的自由之地。河边却只种草不种树，以至在春天并不强烈的阳光下也难长时间忍受。说不种树是绝对了一点，其实还是种了，种的小树，横平竖直，稀疏地点缀在河岸上，完全不足以形成树荫。而过去自然状态下，没有规律的丛生的树，不笔直的树，各个树种交错在一起的树，从此就都不见了。这是并非人化自然的必然代价，而只是单一的园林审美原则的固执表现。

好在这不是被限定的骑行路径，虽然有很多人不由自主地会按照河边规划好的道路一直走，但是你还是可以骑车离开这里，骑车走向没有被园林化的其他方向。

骑到山前，在平原上有山作为骑行的背景的时候，骑行的自我画面感觉就完全可以脑补出立体的影像来了。从自行车上下来，一带青山为衬，一棵硕果仅存的大树为邻，这就是这个春天里你骑车远行的标准像。

坐在一个高敞开阔的地方，将自行车靠在一个硬实的坎儿上，或者干脆放倒在地上，然后拿出自带的饮食野餐，是整个骑行过程中十分期待的桥段。不论多么简单的饮食，这时候都会变成无与伦比的美味佳肴。那种边吃边休息，边观赏边回味的骑行间的神仙状态，是只有骑车者自己才能拥有的快乐。

当然这个桥段也完全可以在路途中某个路边小店来完成，要上一碗面，点上一个凉菜；或者是一盘炒饼，多加点醋，就上今年的新蒜。一边吃一边看着老板夫妇俩忙碌，看着路上的车来人往，春天里的生活洪流中，你作为其中的一分子，既是参与其间的人，也是旁观者。很多时候旁观者，从生活里抽身出来，灵魂出窍的状态，可能才更接近生活的真谛。不仅是这样吃饭的时候，长途骑车这件事的全部过程，都是你正在过一种超拔与生活之上的生活的表征。它不拒绝生活，可也往往在生活之外；在生活之内之外的切换，让人从变换的视角里望见了那种可以叫作美或者叫作诗意的存在。